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陸麗環


3月10日,武漢江夏方艙醫院正式休艙。中央指導組專家組成員、中國工程院院士、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張伯禮(右三)在江夏方艙醫院看望慰問一線醫務人員。朱興鑫 攝
年逾七旬,臨危受命,飛赴武漢,創造性地提出了組建中醫方艙醫院,收治的患者無一轉重癥;
一生只做一件事,致力于中醫藥現代化,讓中醫插上科技的翅膀,推進中醫藥的傳承、創新和發展。
他就是中醫藥現代化之路的開拓者——中國工程院院士、天津中醫藥大學校長、國家重點學科中醫內科學科帶頭人張伯禮。1948年出生的張伯禮,畢業于天津中醫學院,長期從事心腦血管疾病防治和中醫藥現代化研究,曾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
從1月27日飛赴武漢,張伯禮院士團隊在抗疫一線已經連續奮戰了兩個多月。在疫情防控取得階段性重要成果之后,他又把目光轉到全球抗疫工作中,積極提供中國經驗。日前,本報記者對張伯禮院士進行了專訪。
曉飛江城疾,疫茫伴心悌
問:您已年逾七旬,為什么選擇去武漢抗擊疫情?
張伯禮:大年初二(1月26日)晚上,我正在忙天津疫情防控的事,接到了中央指導組去武漢抗擊新冠肺炎的通知。我知道當時武漢疫情很重,也有思想準備。我想,叫你來就是一份信任,這份信任是無價的,絕對不能推。
問:當時去武漢是什么樣的情形?
張伯禮:大年初三(1月27日),我隨中央指導組坐飛機到達武漢。當時對武漢的疫情知道一些,但很多情況還不清楚,去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說實在的,當時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在去武漢的飛機上,我寫了一首《菩薩蠻·戰冠厄》——
疫情蔓延舉國焦,初二星夜奉國詔。
曉飛江城疾,疫茫伴心悌。
隔離防勝治,中西互補施。
冠魔休猖獗,眾志可摧滅。
問:初到武漢,您做了哪些方面的工作?
張伯禮:到了武漢之后,我看到疫情肆虐,發熱門診排隊人很多,幾個小時都看不上病。當時,醫院床位緊張,很多病人只能在家隔離,在家隔離又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中央指導組果斷提出集中隔離、分類管理,把發熱的、留觀的、疑似的、密切接觸的堅決隔離開。
隔離之后還要給藥。雖然沒有有效的藥物,沒有疫苗,但是我們有中藥,于是我建議借鑒古人的方式采取“中藥漫灌”,給病人發放中藥湯劑和中成藥。
問:“中藥漫灌”的效果怎么樣?
張伯禮:武漢13個區,第一天發放了3000多份中藥湯劑。兩三天之后,大家看到中藥的療效了,燒也退了,咳嗽也少了,就主動要藥喝,達到了一萬多袋藥,再后來越來越多,我們一共發了60多萬人份的藥物。“集中隔離、普遍服中藥”對阻止疫情蔓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元宵節晚上,我寫了一首詩,叫《戰地燈節》:“燈火滿街妍,月清人跡罕。別樣元宵夜,抗魔戰正酣。你好我無恙,春花迎凱旋。”希望春天來臨花開放,我們能戰勝病毒凱旋。
中醫方艙患者沒有一例轉為重癥
問:這次抗擊新冠肺炎中,江夏中醫方艙醫院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您是名譽院長,能否講一下當時江夏方艙醫院是怎樣開展救治工作?
張伯禮:2月初,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應收盡收、應治盡治的重要指示精神,中央指導組要求組建方艙醫院,收治輕型和普通型患者,把正規醫院的資源騰出來救治重癥患者,這是控制疫情非常關鍵的一招。鑒于前期治療中,中醫對輕型普通型患者有很好的治療效果,我和北京中醫醫院院長劉清泉主動請纓,提出中藥進方艙、中醫包方艙,建以中醫藥綜合治療為主的方艙醫院。這個建議,得到了中央指導組的同意。
2月12日,我率領209人的醫療團隊進駐江夏方艙醫院。2月14日開始正式接收病人。
江夏方艙醫院的最大特點是實行中醫藥全覆蓋,所有病人全部服用中藥,并配以按摩、灸療等中醫輔助治療手段。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分析,有近13%的新冠肺炎患者會轉為重癥患者,有7%的患者可能轉為危重癥。在江夏方艙醫院,截至3月10日正式休艙,564名患者沒有一例轉為重癥,這是最大的勝利。
我們取得這些經驗以后,向別的方艙推廣,一共有十幾個方艙,一萬多名患者使用了中藥。各個方艙的轉重率基本是2%到5%左右。建方艙、中醫綜合治療,顯著降低了由輕癥轉為重癥的比例。
我把膽留在了武漢,這叫肝膽相照
問:您已經72歲高齡了,在武漢抗疫期間做了個膽囊摘除手術,術后三天就投入工作,為什么不多休息兩天呢?
張伯禮:膽囊炎是我的老毛病,加上救治病人的任務比較重,休息不夠,2月15日凌晨又發作了。2月19日凌晨,我接受了微創膽囊摘除手術。術后,我還寫了一首詩:“抗疫戰猶酣,身恙保守難,肝膽相照真,割膽留決斷。”我和別人說,我把膽留在了武漢,這叫肝膽相照。
當時仗正在打,我不能躺下。我很清楚,膽囊炎其實是個小手術,我都沒有讓醫院征求家屬意見,自己就簽了字。
問:您兒子張磊也是醫生,這次也從天津到了武漢抗疫一線,您和他只見了一面。當時見面是什么場景?
張伯禮:我有我要忙的,他也有他的工作要忙。他在武漢的時候好幾次打電話,說想來看看我,我跟他說,我這里很好。非常時期,你不用來看我,看好你的病人就行。
3月10日,江夏方艙醫院休艙那一天,當時他帶的隊員想和我合影,我們就見了一面。
問:你們見面都說了什么?
張伯禮:張磊當時請我過去和隊員合影,我們從草坪向方艙醫院門口走的路上,大概也就20米吧,他問我身體情況。我說好著呢,你不要擔心我,現在休艙,你和隊員們別放松警惕,還要和治愈出院的患者保持密切聯系。
中西醫結合救治是抗擊新冠肺炎的亮點
問:中醫藥在治療新冠肺炎重癥和危重癥病人中怎樣發揮作用?
張伯禮:在救治新冠肺炎重癥和危重癥病人的過程中,我和專家組成員們通過對患者診察,參閱中醫典籍,結合之前抗擊非典、禽流感等烈性傳染病的經驗,篩選出一批中醫藥。我們的經驗是中藥注射劑要大膽使用、早點使用。像生脈注射液、參麥注射液,對穩定病人的血氧飽和度、提高氧合水平具有作用;痰熱清注射液、熱毒寧注射液和抗生素具有協同作用;血必凈注射液對抑制炎癥風暴控制病情進展有一定的效果。
問:江夏方艙醫院休艙后,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了哪方面?
張伯禮:康復。患者病毒檢測轉陰出院后,會進入隔離點進行康復。由于對新冠肺炎的認識時間短,我們正在做后期的康復研究,讓患者盡快恢復健康,回歸正常的工作生活。同時,通過研究,加深對新冠肺炎的認識和了解。
我們采用中西醫結合的方法,讓他們做一些呼吸鍛煉,同時配合中藥、針灸、按摩等綜合療法。這些方法對臟器的保護、對免疫功能的修復都有積極作用。
同時,綜合的康復,不僅僅是指吃藥,精神也要放松,飲食還得規律。要有信心,絕大多數人都能完全恢復正常。
問:您覺得中醫在此次抗疫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張伯禮:如果把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看做一條拋物線,中醫藥在兩端會更好地發揮作用。尤其是中西醫結合救治,是中國抗擊新冠肺炎的亮點。
問:在武漢奮戰六十多天,您最高興的是哪一天?
張伯禮:武漢的新增確診病例、新增疑似病例、現有疑似病例第一次全部歸零那天,是讓我最高興的。可以用意大利詩人但丁的一句詩來表達我當時的心情:“沖破黑暗夜,重見滿天星。”
中醫藥現代化是我這一輩子的追求
問:此次抗疫,除了臨床救治,您還一直奮戰在中醫藥科研一線,能談談這方面工作的進展嗎?
張伯禮:2月3日,由我負責的中西醫結合防治新冠肺炎的臨床研究在武漢啟動。該項目是國家科技應急攻關項目,湖北省、京津等地區的多家單位參與研究。
我帶領團隊對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武漢市中醫醫院以及天津、河南等地確診患者進行了證候學調查分析,取得了階段性成果。證候是中醫處方用藥的基礎,我們納入800例有病情分級的患者信息,其中普通型67.9%、重癥20.3%、危重癥1.7%、輕型10.1%。根據多方面收集的情況,特別是根據臨床證候學調查分析,得出病毒在臨床上的表現是以濕毒疫為主,定了一個大的方向。
這次抗擊新冠肺炎跟非典時期比較,中醫在科技支撐方面有了長足進步。疫情發生后,通過現代科學手段,第一時間制定了對癥的方子。新冠肺炎救治中使用中成藥不僅僅是憑經驗,而是以科技為支撐的,具有臨床針對性。
通過研究,我們發現中藥雖然減輕癥狀、退燒比純西藥慢,但最大的優點是不反復,中藥對止咳、促進肺的炎癥的吸收、解決乏力問題等方面都有很好的效果。
問:第七版診療方案中推薦了一些具有抗病毒功效的中成藥,這些中成藥是如何進行篩選評價的?
張伯禮:冠狀病毒是個老病毒了,從發現到現在,對病毒的復制、抑制,以及病毒引起的炎癥的拮抗,都有研究。我們用計算機先篩了一通,常用的中藥里哪些能起作用,這樣就有底了。
經過十幾年的積累,我國已經建有一個存放6萬多味中藥數據的組分庫。通過組分庫,我們收集了已上市抗流感、抗肺炎的中成藥65種。通過研究發現,連翹敗毒片、芎菊上清丸、清瘟解毒片等對于抑制冠狀病毒具有較好的效果,清金止嗽化痰丸、痰熱清膠囊、清熱感冒顆粒、抗病毒口服液等抗細胞因子風暴作用較好,清瘟解毒片、清喉利咽顆粒、六神丸、八寶丹、清金止咳化痰丸等具有較好的抗肺纖維化作用。同時,通過研究還發現,黃芩、桑葉、菊花、紫蘇葉、金銀花、白茅根等具有較好抗新型冠狀病毒活性效果。
大疫出良藥,我們從老藥方里挑選有效藥,也研制了幾個新的方子,就是“三藥三方”。其中,連花清瘟膠囊,是非典時研制的處方,主要功效是清瘟解毒、宣肺泄熱,治療輕型和普通型新冠肺炎患者有確切療效。最近完成的體外試驗證明,連花清瘟對體外新冠病毒也具有抑制作用。宣肺敗毒方是由我跟劉清泉教授這次根據整體證候表現制定的,是中醫古代的驗方和現代科學技術的結晶。
針對這次新冠肺炎的臨床實踐,經過在中藥組分庫中的組分篩選,我們發現有兩種藥材對新冠肺炎“對癥”。一個是虎杖,其中的虎杖苷對冠狀病毒的抑殺作用最強。第二個就是馬鞭草,對于冠狀病毒引起的肺部的損傷,特別是小氣道的損傷和微血栓,有很強烈的活性。另外,根據對癥尋找,馬鞭草活血通絡散結,助清肺活絡,作為佐藥,在避免復陽現象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江夏方艙醫院無一例轉為重癥,無一例病例復陽。
問:中醫藥學怎樣實現現代化?
張伯禮:中醫藥學雖然古老,但它的理念并不落后,傳統中醫藥的理念和現代西醫許多新前沿異曲同工,比如天人合一與生態健康、辨證論治與精準醫療、養生保健與預防醫學、復方藥物與組合化學,等等,中醫藥學為現代生命科學解決當下所遇到的困難和挑戰提供了許多啟發與借鑒。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開展了舌象客觀化研究,組織了大規模健康人舌象調查,建立了舌診文獻庫,開拓了舌象色度學、舌紅外熱像研究,研制了系列舌診儀器,開辟了中醫診斷現代化研究之路。
本世紀初,針對傳統中藥生產中存在的行業共性問題,我帶領團隊歷時8年攻關,完成了天津市30個中藥品種的二次開發研究,核心技術隨之推廣應用于全國19個省市近百家中藥企業,促進了中藥產業向科技型、高效型和節約型轉變。該研究成果獲得2014年度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過去我們說不清,這碗湯藥里哪些是有效成分,哪些是次要有效成分,哪些是不起作用的成分,哪些甚至是有害的成分,所以我們就提出一種組分中藥的理念。我們把那種有害的就除掉了,把那種不起作用的也除掉了,而把有效的和次要有效的東西留下來。我們在中醫理論指導下,在經典名方的啟迪下,重新配成一個現代中藥的復方,再進行藥學研究,這就是組分中藥的理念。
另外,信息技術帶來的變革,對中醫藥發展既是機遇也是挑戰。我們應該主動擁抱信息技術,為我所用,這是未來中醫藥發展的一個重點。
醫生是很神圣的,能治病救命
問:您當年是怎樣走上從醫之路的?
張伯禮:我記得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一個年輕小伙子腸梗阻疼得要命,要送到40里地外才能手術。情急之下,一位老中醫給他開了一服中藥,灌下去以后不到兩個小時,這個病人就排很多大便,得救了。我覺得中醫藥很值得去學習,就跟著老中醫學習。1977年恢復高考,我就考取了天津中醫學院。
我們學醫,出來以后從醫。那時候出診就是騎個自行車,背著個大診包,沒有白天黑夜,什么樣的病人都得看,而且醫療條件非常差。我感到醫生是很神圣的,能治病救命,是高尚的。所以我從來沒想過半截脫崗,從來沒有,順境逆境都如此。
問:您能夠想到自己今天能取得這么大的成就嗎?
張伯禮:我剛學醫時沒有想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大專家,只希望自己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一個好醫生的基本條件是熱愛、學習、執著、擔當。把患者的利益放在前面最關鍵。是病人培養了我們成為專家,現在經驗豐富了,應該更好更多地為患者服務。
我記得有一次,剛出完門診,碰到一位病人家屬攔住我,哭著說他們是從農村趕來的,家人得了肺癌。我就把病人迎進診室,詢問患病情況,查看了他的檢查報告后,判斷出嗆咳很可能是降壓藥物副作用引起的,疑癌檢查引起病人驚恐,導致悲觀消瘦。我告訴他可能不是癌癥,調整用藥后咳嗽減輕就可證明了。兩周后,病人癥狀明顯改善。又用了一段時間中藥,病人康復了。
中醫教育的關鍵是讓學生掌握中醫思維規律
問:您長年從事中醫教育工作,那您認為該如何提高中醫藥學的教育質量?
張伯禮:2008年,我主持制定了世界中醫學教育史上第一個國際標準——《世界中醫學本科(中醫師前)教育標準》,2009年獲審議通過,并組織海內外專家編寫了世界中醫藥核心系列教材,有力地推動了中醫藥教育的國際化和標準化。這也讓中醫藥學造福人類,這是中華民族對世界的貢獻。
中醫教育的關鍵問題,是讓學生真正懂得中醫、熱愛中醫,掌握中醫思維規律、掌握中醫臨床技能和診治策略,這才是真正的中醫醫生。要掌握個體化思維,即辨證論治。中醫的異病同治、同病異治,反映了中醫的個體化思維,中醫重視個體化差異,表達了中醫以人為本的思想。要有細致的思維,中醫以證為核心,證是千變萬化的,從而決定了中醫思維方式的細致性。如果對中醫進行粗線條思維,只能使中醫簡單化,從而失去中醫的魅力。要有活的思維,活的思維是中醫的靈魂,中醫的重點和難點是組方的思路和用藥技巧,一張好的處方是中醫綜合素質的具體體現。
中醫講求博采眾長,從來不排斥西醫
問:中醫和西醫有什么區別?
張伯禮:中醫治療疾病強調一個“養”字,而西醫治療疾病強調一個“治”字。
中醫學是在中國傳統文化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中醫學在思想、理論、觀點、具體內容上,都體現了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兼容并包的特點。因此,中醫講求博采眾長,從來不排斥西醫。在這場戰“疫”中,中醫西醫各有長處,優勢互補。特別是在重癥病人的搶救過程中,以西醫為主,中醫配合,但是有時也起關鍵作用。醫療隊里的中醫西醫不分你我,誰有辦法誰上,能夠挽救病人的生命,這才是我們共同的目的!
在近年來,包括此次抗擊新冠肺炎可以看出,中醫是能解決一些重大問題的,中西醫結合、優勢互補,是中國人的福氣。作為一名老中醫,自己應該多干一點,為中國人的健康服務,為人類健康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