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掌山林場風光。(萬掌山林場供圖)
我們去看思茅松。
林場的車在彎彎曲曲的盤山道行駛,一路花紅樹綠,鳥唱風吟。繞來繞去,就繞到了一大片高高密密的森林。
這放眼看不透有多深多闊、自然神秘的森林,就是萬掌山林場頗具代表性的思茅松林區。
萬掌山林場,我們叫它“萬掌山”,是云南省普洱市2002年成立的新型國有林場,為二級林場,主營思茅松?,F在也是亞太森林組織普洱基地所在地。
太陽已經升起。八九點鐘的太陽,溫熱卻不敵秋意,濃濃綠蔭帶來絲絲寒意。但寒意又敵不過我們觀賞思茅松的盎然意趣。
山道把森林分成左右兩個區域。
最先吸引我們眼球的,是右側路基邊近在咫尺的一棵思茅松。它樹干端直,直指蒼穹,樹枝有序錯開,樹皮斑駁龜裂,樹身兩三米以下有一道道醒目的、彎曲的割痕,觸目驚心:
“哎呀,看這遍身的傷疤!”
“不必大驚小怪,這是采脂道。”向導聽到聲聲驚呼,立即應道。向導是云南省林業和草原科學院的研究員張勁峰博士,他聲音清亮,如水洗一般,“思茅松是經濟價值最高的松樹,它能采脂,天然生長的樹,平均一棵樹一年可以采到三公斤左右的松脂”。
采脂,就是用一個采脂刀,順著樹干的樹脂道割開樹皮,就像橡膠樹的割膠一樣。割開以后,松脂就會流出。
松脂是樹木光合作用的產物,樹葉是松樹進行光合作用制造養分的“工廠”。樹冠越大,枝葉越繁茂,制造養分的能力就越強,樹木的生命力就越強,合成的松脂也就越多。孤立木和林緣木往往比林內木光合作用強。眼前這棵樹屬于林緣木,產脂量相對高,采割的痕跡多。松脂可制成松香或其他的一些化學原料,供建筑、造紙等用,航天工業也會用到。
那樹脂道仿佛樹的血管。看著那一道道割痕,我心里想象著采脂的場景,從樹身上那些細細血管里流出的樹脂,就是樹的血液,這血液,經過種種渠道,最終流向各行各業的血脈,為它們供血,成就它們的生命。
自然萬物真是自有它的鏈條,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
思茅松是云南常見的松樹品種,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云南偏熱的區域,海拔1800米以下,都是針葉松,三針一束。在萬掌山,思茅松可以“閉著眼睛”長,半年長一臺,一年可長兩臺,因此數一下它的臺數就可知曉它的年齡。臺,就是它的枝條。
“這些樹怎么一棵棵都這么瘦?”張博士正在給我們科普,有文友指著山道左側的樹林驚呼起來,人們的目光一下子轉向了“瘦”樹林,腳步也隨之移了過去。
“這是密度控制問題。”張博士也跟了過來。
原來這一片思茅松是人工林。陽光照進森林,斑斑駁駁的樹影,在林間映出充滿生氣的圖案。我們很快發現,這林子有兩個特點,一是樹間距太密,二是品種單一。它是純思茅松林。光照充足的單純林,生長迅速,卻為什么這么“瘦”?
張博士說,這片單純林初植密度偏密。初植密度就是最初種植的密度。一畝地種多少棵樹,要看樹的樹冠和樹的胸徑、樹的粗度。初植密度偏密,樹冠伸展不開,只能往上長,就長成了這樣的“瘦”樹林。
看過了人工林,再回頭看右側的思茅松林,包括那棵已經見識過了的“傷痕累累”的思茅松,感覺竟明顯不同了。
樹皮的顏色呈褐色,但比人工林蒼白一些,裂開的龜甲狀口子更深更粗。
樹身底部二三米處,都有割痕。樹冠自然伸展,樹干更高,胸徑更粗壯。
有些樹下簇擁著青青灌木。有些樹身上纏繞著藤生植物,樹剛強壯實,藤靈巧似蛇。
樹木雜了許多,樹林的層次也不一樣,既有參天的思茅松,也有密密的灌木藤蔓,還有紅椿、云南樟木、紅豆等繁茂樹木,是典型的熱帶雨林風貌。這應該是原始森林。
“這是萬掌山以思茅松為主的天然林,是原始次生林。”張博士指著樹林,神情愉悅。“天然林最主要的特征是混交、異齡、復層,具有較高的生物多樣性和穩定性。”
這片思茅松天然林,樹齡已有二十多年。很多樹干下面,樹皮都已脫落。這是因為用刀割過的地方,時間很長了,原有的那些汁痕,慢慢地脫落了。樹的大部分營養物質都在樹皮,樹皮割掉了,傷口很難愈合,樹脂道斷了,相當于樹的血液流干了,樹就無法呼吸,無法再活。“這些樹從割痕看,前后割過兩次,傷口根本就愈合不了。”張博士痛心地說。
“思茅松什么時候開花?”有人問。
“思茅松不開花,它是裸子植物,裸子植物沒有花。蕨類植物、松樹、柏樹、銀杏,都是裸子植物,都不開花。有花植物都是高等植物,是被子植物。”
“啊,有句詩還是歌詞,說‘所有植物都開花’。”
“那是寫詩或寫歌詞的人,對植物不了解,是一種詩意的想象。”
笑聲驟起,在森林里回蕩,像一份意外的歡樂,也澄清了很多人的誤區。
不知不覺,時近中午,陽光熱烈了許多,寒意早已不再,而眼前的森林比我們剛來的時候,似乎越發茂密,“瘦”樹林也都昂首挺胸起來,感覺比剛才壯碩了許多。藤蔓發亮,灌木葉片舒展,生機勃勃。陽光下,枝葉關情,萬物葳蕤,全都在自由地生長。
莽莽森林,突然幻化出“蔡希陶”三個字。
蔡希陶是非常有影響力的植物學家,是西雙版納植物園的創建者。1977年年底,剛剛完成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創作的徐遲,受當時的中科院院長方毅之托,在他的責任編輯、《人民文學》副主編周明陪同下,又飛往云南采訪病中的蔡希陶。采訪結束,他們就地在云南創作出報告文學《生命之樹常綠》,為次年3月召開的被稱為“科學的春天”的全國科學大會獻上了一份厚禮。
蔡希陶1911年生,浙江人,1930年進入北平靜生生物調查所工作。1932年,他只身來到云南考察植物。當時的云南,可是山高路遠、交通不便,尤其是這地處北回歸線的熱帶雨林,乃世人避之不及的蠻荒之地。誰知,蔡希陶和云南一照面,立即為之著了迷。其后兩年,他一頭扎進密林,冒著生命危險,共采集植物標本21000余號,其中有427個新種,以及不少云南新記錄。當他走出森林,第一次向世人揭開云南植物王國的面紗時,世人驚呆了。云南從此成了世界植物學家紛至沓來之地,在今天的英國邱園、愛丁堡皇家植物園,就有很多源自云南的植物。
云南思茅松,是不是就是蔡希陶這次采集到并命名的呢?今天的普洱,從前叫思茅。有資料說,蔡希陶曾率考察隊到思茅地區的普文考察,普文茂密的熱帶森林使考察隊員們欣喜若狂,建議在普文建立熱帶植物園。1960年,普文熱帶樹木園成立。普文熱帶樹木園離萬掌山只有五六十公里,蔡希陶走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其足跡必定也到過今日的普洱,到過萬掌山。蔡希陶像種子一樣落在云南,開花結果,為云南植物貢獻至偉。也正是蔡希陶,寫下了“誰說中華無熱帶,大好河山滿金銀”的詩句,從綠水青山中看到了遍地金銀。
思緒如森林綿延之時,我們已在下山的路上。
浩浩森林,無邊無際。
萬掌山林場現有森林面積28.68萬畝。2021年7月,亞太森林組織普洱基地落戶萬掌山,在林場實施“大湄公河次區域森林生態系統綜合管理規劃與示范項目(中國普洱項目區)”,萬掌山隨即根據“兩山”理論,即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對思茅松種植做出科學調整,如果是商品林,可以多種一些樹種,注重木材的采伐、培育、樹種更新;如果是以生態消耗為主的工業林,包括生態林,就以生態保護為主,真正打造出一片森林生態管理示范區,然后向參與亞太森林組織的各國和前來考察的世界其他國家展示這里的森林生態管理。
回到被森林環抱的小木屋里,我回想著張博士的話,細致地整理成今日的知識性筆記。
思茅松是松科松屬常綠喬木;樹干端直不扭曲;喜光,深根性,喜高溫濕潤環境,不耐寒冷,不耐干旱瘠薄土壤;中國分布于云南南部麻栗坡、思茅、普洱、景東及西部潞西等地;中國以外分布于越南中、北部,老撾。
收起筆記本,無意休息,我去山間漫步。
聽著鳥鳴,聞著花香,看潺潺溪水如音樂流淌,綠意無邊,我心沉醉。
森林到底是什么?我突然想。
有樹才有林,但一樹不能成林。森林,就是莽莽蒼蒼、萬木聚集的綠色天地,是萬千生命的生生資源。
萬物生長靠太陽,萬物生長也靠它們自由蓬勃地去爭取陽光。在森林里,陽光照耀萬物,照樹木也照雜草。萬物平等自由競爭的意識,在森林得以最完美的詮釋。每一棵樹,每一種植物,都明白同一個道理:你有爭取陽光的權利。你努力向上,就有機會爭取到陽光,就有機會長得更好、更高、更壯。樹木自由生長,從不以你踩我踏、擠占別的樹木的生存空間為代價,而是一心向上爭取陽光,即使長不成參天大樹,也會心甘情愿地成為灌木,成為耐陰植物,并以此為榮,因為它們也是森林生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是樹的哲學,這是森林的哲學。因為這樣的哲學,才有森林郁郁蔥蔥、蓬勃繁榮的壯觀景象。
我恍然大悟。遵循樹的哲學和森林的哲學,萬掌山的未來,在人和自然的依存中,綠色而美好。綠水青山將化作金山銀山,既青山常在,又松脂長流。這樣的光明前景,也是亞太森林組織的光明前景,是世界森林生態的光明前景。
由此,我所看到的就不只是一棵思茅松,或一片思茅森林的優美,而是地球森林生態系統閃閃發亮的、恒久的綠。(王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