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吳晶 韓亞棟
近日，“古希臘人：運動員、戰士和英雄”大英博物館藏古希臘文物特展在蘇州博物館開展。展覽通過177件精美文物，展現了古希臘人在兒童游戲、體育運動、表演藝術等多個方面的競爭精神。圖為觀眾在觀展。（圖片來源：人民視覺）
中國和希臘都是擁有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文明古國。近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復信雅典大學維爾維達基斯教授等希臘學者，祝賀中希文明互鑒中心成立。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在人類歷史的漫長進程中，各民族創造了具有自身特點和標識的文明，共同構成人類文明絢麗多彩的百花園。各種文明是各民族歷史探索和開拓的豐厚積累，也是今天各民族生存和發展的深層指引。我們要促進人類社會發展、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必須深入了解和把握各種文明的悠久起源和豐富內容，讓一切文明的精華造福當今、造福人類。
中希兩大文明為人類文明演進作出了哪些“奠基性的重大貢獻”？韻味不同的文明，為什么需要加強交流、互學互鑒？記者采訪了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院長、中希文明互鑒中心研究員鄒芙都，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新剛，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實踐哲學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李濤。
古希臘文明被公認為是西方文明的源頭，體現在科學精神、藝術、體育和政治文明等方面
問：什么是古希臘文明？古希臘文明為何影響深遠？
張新剛：理解古希臘文明有三個維度，時間、空間和城邦。從時間上看，古希臘文明指的是從公元前1200年左右邁錫尼文明的結束到公元前323年亞歷山大大帝去世的歷史階段，其中公元前5世紀至前4世紀，是古希臘文明最興盛發達的時期；從空間上看，古代希臘并沒有形成一個政治實體，而是由眾多的城邦和定居點構成，除了核心的愛琴島周邊區域外，古代希臘人的城邦散布在整個地中海沿岸地區，像北非、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島、黑海周邊等地都有希臘人建立的城邦；城邦則是古希臘文明的核心載體，古希臘城邦塑造了古希臘獨特的政治、戲劇、藝術、哲學、科學等文明形態，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古希臘作為西方文明的搖籃，對人類文明進程的影響從未中斷。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將希臘文明的眾多符號與載體帶到歐亞大陸，古羅馬的法律、政治、哲學、宗教等也深受古希臘文明影響，并成為后來西方文明發展演變的直接基礎。在12世紀時，歐洲就有過一次文藝復興，將古希臘哲人特別是亞里士多德的思想與基督教思想進行融合創新。而到了近代早期，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又進一步激活古代希臘文明傳統，為現代世界的創生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在如今的世界，古希臘文明不僅體現在四年一度的奧運會和在世界各個城市舉辦的馬拉松長跑比賽，還體現在科學精神、藝術和政治文明等方面。
李濤：古希臘文明的精神成就，集中體現為荷馬和赫西俄德的神話、以索福克勒斯為代表的戲劇、以斯巴達和雅典為代表的法治國城邦政治、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歷史學、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以希波克拉底的醫學和歐幾里得的幾何學為代表的科學。眾神之首、攜帶天雷與霹靂的宙斯，被認為是神明之中的最高主宰者；代表智慧的雅典娜、代表光明的阿波羅，被宙斯分派來掌管人間事務；神明的后代阿伽門農、阿喀琉斯等帶領希臘聯軍攻打特洛伊，則是希臘人永遠吟唱的史詩。以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為代表的悲劇作家則描繪了與命運抗爭的英雄形象，俄狄浦斯展現的智慧與命運的糾纏、安提戈涅展現的神法與人法的沖突，成為后世思考人類命運的不竭源泉。斯巴達和雅典展示的法治國形象，則是希臘城邦政治的兩個典范，城邦公民共同參與統治而又都服從法律，為希臘的繁榮的哲學、文化奠定了基礎。希羅多德的《歷史》記述了希臘世界聯手對抗東方波斯帝國并取得勝利的輝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則展現了希臘世界內部雅典與斯巴達同室操戈的悲劇，也留下了修昔底德陷阱這樣的思想遺產。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師徒三代塑造了希臘哲學的巔峰：蘇格拉底開啟了對本質的追問；柏拉圖做了可感世界與可思世界的劃分，引導人們避開感官世界去沉思理念；亞里士多德劃分了知識體系，開辟了形而上學的追問終極的道路，也為追求美德的城邦政治唱出了最后的贊歌。希波克拉底的醫學展示了希臘人注重經驗與觀察的科學面向，歐幾里得的幾何學則展示了希臘人注重嚴密論證的科學面向，共同塑造了希臘人為了科學而科學的求知精神。
偉大的古老文明都是相知的
問：歷史上，中希文明交流互鑒有哪些故事，結出了哪些果實？
張新剛：“偉大的古老文明都是相知的。”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人給遙遠的中國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絲之國”。16世紀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傳入中國，成為中西科學交流的先導。古希臘戲劇家埃斯庫羅斯塑造的普羅米修斯形象曾經激發中國革命志士仁人的昂揚斗志。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也早就傳入了中國。
20世紀以來，中希文明交流溝通更加密切。習近平總書記曾提及“中國翻譯家羅念生一家三代致力于希臘文學、戲劇的翻譯和研究，為增進兩國人民友誼作出了重要貢獻”。羅念生先生一生致力于翻譯和傳播古希臘文明，翻譯作品包括荷馬史詩、悲劇等，為中國人深入了解古希臘文明付出一生心血。羅念生長子羅錦鱗先生則是著名的戲劇導演，不但學習和排練古希臘悲劇，還一直致力于古希臘戲劇的中國化，用河北梆子等中國文藝形式排演《美狄亞》《忒拜城》，用評劇排演《城邦恩仇》等。這些帶有十足中國形式的戲劇被羅錦鱗先生帶到希臘和世界各國演出，實現了中國戲曲和古希臘悲劇的完美融合。
問：如何理解中希兩大文明為人類文明演進作出的“奠基性的重大貢獻”？
張新剛：希臘文學巨匠卡贊扎基斯有一句名言：“蘇格拉底和孔子是人類的兩張面具，面具之下是同一張人類理性的面孔。”中希兩大文明為人類文明的演進都作出了奠基性的重大貢獻，兩大文明也都超出了自身文明范疇，成為影響整個世界的文明形態。
從中國來講，殷商時期的甲骨文，經過發展逐步形成了以方塊字為特點、成熟完整的文字系統，一直延續至今，承載著中國人的思維和表達形態；農耕文明高度發達，在此基礎上逐步形成獨特的政治體系和世俗性強的倫理道德體系，并構建了文化和政治觀念上的大一統；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思想界的百家爭鳴，涌現出老子、孔子等重要思想家，還有法家、墨家等諸家，塑造了中國思想文化的傳統，并對整個東亞乃至世界思想的演進產生了重要影響。
從希臘來講，古希臘城邦創造了以公民自治為核心的統治形式，以及陪審法庭等機構設置，對西方后世秩序構建產生了深遠影響；當年古希臘人抗擊波斯入侵，爭取獨立自由的精神不斷鼓舞后世，并轉化為馬拉松比賽融入當代人的生活；哲學也發端于古希臘，從泰勒斯再到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成為西方哲學的奠基，用英國哲學家懷特海的話說，后世的西方哲學只不過是柏拉圖哲學的一系列注腳而已；古希臘的神話、戲劇、建筑、藝術、體育等作品與精神是人類文明的重要遺產，并不斷以鮮活的形式注入現代世界人民的生活之中。
鄒芙都：中華文明始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源頭活水，浸潤和滋養著世世代代的華夏子孫，為人類文明進步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物質文化層面，中華文明對于人類文明的貢獻是十分巨大的。中國的發明和創造涵蓋了諸多領域，從農學到天文學、數學、醫學和文學藝術等。印刷術、指南針、火藥、造紙術四大技術的發明和傳播，推進了歐洲中世紀歷史的結束，為現代文明的誕生奠定了物質基礎。正如馬克思所言：“這是預告資產階級社會到來的三大發明。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變成對精神發展創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的杠桿。”精神文明層面，16世紀到17世紀，來華傳教士將中國的典籍與風土人情譯介到歐洲，對于歐洲近代的啟蒙運動產生了推動作用。啟蒙運動泰斗、法國思想家伏爾泰就曾極力推崇孔子。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沃爾夫曾高度贊揚中國社會的倫理道德水平以及“自然理性”。中華文明對于人類文明的進步提供了“中國智慧”，作出了重大貢獻。制度文明層面，商周時期開創的禮樂文明制度聞名世界，“禮樂之邦”自此肇始。秦漢時期奠定的郡縣制與隋唐時期開創的科舉取士制度成為中華文明政治制度骨架，也是亞洲文化圈與西方文明學習借鑒的精華。
人類文明的發展繁榮離不開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通
問：韻味不同的文明，為什么需要加強交流、互學互鑒？
張新剛：人類文明的發展離不開兼容并蓄，人類文明的發展繁榮離不開不同區域間文明的交流互通。
比如，公元前5000年至前1500年間東亞與西亞兩地間就進行過農業作物的大交流。起源于西南亞“新月沃土”的麥類作物向東傳播至古代中國與古印度。原產于中國的黍與粟向南和西傳至東南亞、南亞、中亞，隨后經西亞、高加索，到達地中海地區。原產于中國長江流域的水稻在這一時間段則傳至東南亞與南亞各地，并可能與印度本地的水稻品種相遇。可以說，沒有農作物的大交流，歐亞大陸的農業發展以及人類文明的發展必將受到極大限制。
李濤：交流、互鑒、發展，是文明演進的客觀事實。任何一種文明都是在開放的條件下、在適合自己的土壤上生根發芽的。老子、孔子、孟子、莊子的思想，源起中國，被世界推崇。歷史一再證明，所有的文明，只有因地制宜、交流互鑒，才能順時應勢、永續相傳。
中華文明自古就以開放包容聞名于世，在同其他文明的交流互鑒中不斷煥發新的生命力。從歷史上的佛教東傳、“伊儒會通”，到近代以來的“西學東漸”、新文化運動、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傳入中國，再到改革開放以來全方位對外開放，中華文明始終在兼收并蓄中歷久彌新。中華文明五千多年發展史充分說明，無論是物種、技術，還是資源、人群，甚至于思想、文化，都是在不斷傳播、交流、互動中得以發展、得以進步的。我們要用文明交流交融破解“文明沖突論”。正如羅念生早年在一首短詩《東與西》中所說：“東與西各有各的方向，我的想象還在那相接的中央。”
化解人類面臨的突出矛盾和問題，實現發展，同樣需要精神的力量
問：精神的力量對于化解人類矛盾和問題為何至為關鍵？
張新剛：人類構建秩序和實現發展不僅需要基于物質基礎的生活秩序和組織起來的政治秩序，還需要精神秩序的建構。人類的初始階段，在世界上存在著成千上萬種生活方式，也就存在多種多樣的文化形態。
據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的觀點，經濟依賴于制度，而制度則取決于文化。在人類不同的文明范式中，對于人與自然、人與人和國家與國家關系都有豐富而寶貴的共識，為全世界人民所共享，當今的人們應該積極發掘古典文明中的思想資源，為人類發展遇到的環境議題、和平議題排憂解難。例如，當今國際社會上不時會看到很多國家內部激烈的政綱論爭乃至分裂，還有民粹主義興起的國際風潮。這些人民主權時代政治運行中遭遇的議題，其實質邏輯在古希臘城邦政治中就已經有所揭示，現代世界可以從中尋找精神的指引與啟發。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古代文明始終保有活力，會在人類發展的不同階段被激活和再創新。
鄒芙都：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當今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化解人類面臨的突出矛盾和問題，需要依靠物質的手段攻堅克難，也需要依靠精神的力量誠意正心。”
當今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存在多重危機亟待解決，如世紀疫情影響深遠，逆全球化思潮抬頭，單邊主義、保護主義明顯上升，世界經濟復蘇乏力，局部沖突和動蕩頻發，全球性問題加劇，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等。面臨許多突出的矛盾和問題，僅憑物質手段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依靠精神的力量。例如，經濟全球化是不可逆轉的世界發展潮流，中國發起“一帶一路”倡議，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旗幟，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出中國方案。究其緣由是中華民族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數千年的涵養下，形成了仁愛、忠信、謙和的民族性格。中華民族是愛好和平的民族、中國人民是愛好和平的人民，具有其歷史基因。我們始終在積極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汲取世界文明精髓，為和諧地球村的建設不懈努力。這一切都關涉人心，僅憑物質手段難以實現，更要求諸精神的力量。